來自各州的快馬飛報接踵而至,緊急朝議也已經接連進行了數日。然而,自從軍隊的指揮權轉移給旺季之後,重大事件的真正決策權就落在了旺季和孫陵王手中。
「碧州由於地震和蝗災已經變成實際意義上的孤島了么?……各郡府與州府間的聯絡都已經中斷了。指揮系統失靈,州軍和民眾都陷入了混亂的狀態。——喂,皇毅,慧茄出什麼事了?」
慧茄,儘管皇毅眉頭緊皺,卻未發一語。想著之前御史發來的報告,就算是皇毅也說不出什麼刻薄的話了。
「……碧州州牧慧茄大人,曾經到受災地區實地調查,當他在現場指揮時,為了救一對受困於地震的母子,摔落了懸崖。又趕上山崩落石……就是說,目前行蹤不明。距離他失蹤已經半個月了,所以有報告說已經沒有生存希望了。」
現場一片靜寂,只有水滴滴落的聲音清晰可辨。此時,就連旺季也瞪大了雙眼。
管飛翔和黃奇人就更不必說了,連刑部尚書·來俊臣也一樣滿臉僵硬。碧州州牧·慧茄是與旺季和孫陵王同時代的名臣。正是由於有先王時代這些名臣——像慧茄這樣的重要人物在背後支持,現在年輕一代的尚書們才能夠盡其所能施展他們的抱負。
孫陵王不禁抬頭望天。儘管慧茄曾因對派閥鬥爭的厭惡而公然譴責旺季,而且是那種只要回一次中央就一定會不請自來的跑到旺季府上,把府里秘藏的好酒一掃而光後在第二天啟程奔赴下一個上任地點的麻煩人物,但卻有著超一流的政治手腕。曾經,無論多麼激烈的戰爭,他都能堅持到最後且依然挺立。
「……這不會是真的吧,慧茄?可惡,在忙的要死的時候,居然死了?怪不得報告遲了。——喂,鼻涕蟲,別因為慧茄死了就這麼失魂落魄!」
好像回過神似的,黃奇人和景侍郎一凜。碧州的最高長官死了。是的,死了。已經被埋在懸崖下有半個月了。根本不可能還活著。但是,之後呢?怎麼辦?戶部的景侍郎陷入了慌亂。蝗災,地震,有誰能在這個非常時期接替慧茄大人的位置?——
孫陵王瞥了一眼在場的重臣們,然後把目光停留在王的身上,但也只是一瞬,之後就把臉轉向了悠舜和旺季——轉向了那些環視一周後他認為可以與之討論的人。
「接替慧茄的工作對於年輕的州尹來說負擔太重了。他做不來。——我或者皇毅去碧州。」
然而,悠舜和旺季同時駁回了他的提議。
「不行。」
「這不行。」
在所有人看起來都如同置身噩夢之中的時候,這兩個人卻保持著冷靜的表情。
他們甚至連目光的交流都沒有,旺季就重複了剛才的話。
「不行。御史大夫和兵部尚書不能輕易離開中央。如果御史台長官皇毅不在了,會在中央官吏中引起不必要的不安。兵部侍郎的位置也還空著,如果你這個尚書也離開的話,兵部就會出現大空位,掌管軍隊的文官絕對不可以不在。不管是黑家還是白家,都還在因為紅家的經濟封鎖而頭腦發熱。——要有效的穩住中央,沒有你們兩個不行。」
來俊臣盯著垂下眼皮的皇毅。他本來就打算去的,可現在卻一臉被阻止了的表情。然而,正如旺季所言,他們兩個是為數不多的重臣,是不可替代的存在。如果換做是曾經的紅黎深,李絳攸和藍楸瑛的話,就另當別論了。對於他們來說,即使不在,也不會造成什麼麻煩,這一點實在是可悲。
「可是,難道還有別的人選嗎?我們不可能讓晏樹或悠舜去啊。清雅雖然有能力,但官位太低。根本就不會有人聽一個官居八品的20歲毛頭小子的話的。特別還是在碧州。」
「不,還是有一個合適的人的。年齡、官位和能力都毋庸置疑。但還是先來聽聽鄭尚書令的意見吧。」
在旺季的注視下,悠舜輕輕地點了點頭。
「是的,我大概跟旺季大人持相同的觀點。當然,他本人也應該知道的。」
悠舜將羽扇抵在胸前,直視著在場重臣中的一個人。
「我提議工部侍郎歐陽玉大人擔任臨時碧州州牧之職。我相信他能夠勝任。」
此話頓時在庭內引起一片騷動。臨時碧州州牧,年輕的能吏歐陽玉?
不僅是黃奇人和管飛翔,就連戶部景侍郎都不禁脫口而出『還可以是他啊!』的感慨。歐陽玉是和楊修並稱雙壁的三十歲官吏中的佼佼者。他的上司管飛翔以蠻橫著稱,但他卻是以頭腦和決斷力在中央官吏中得到了廣泛的認同。而且(年輕人)也不用擔心會因為四處奔走而閃到腰。更何況,碧門歐陽家是碧州極受尊敬的名門大家。如果是歐陽玉的話,州府及以下都會服從他的。
「原本,如果沒有特殊情況,官員回出身地任州牧是明令禁止的,但現在是緊急情況。因為你對碧州的地理情況非常了解,這對於災害的應對是十分有利的。所以,我們將以特殊情況向吏部和御史台要求特殊委任。」
旺季冷冷的望向重臣們。
「看你們的表情,那就現在來決定吧。所有的尚書和侍郎,還有各省的長官和副官都在這裡。如果過半數的人同意此次任命,那就立刻任命他為臨時碧州州牧。然後我們可以馬上開始商議碧州府對於此次災害的應對政策,這樣他就可以儘快出發到任。減少一切可能的時間浪費,任命書可以之後再補。」
景侍郎不禁在內心中咋舌。在這朝堂之上,旺季和悠舜的話與其他人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也許如果自己也能稍微多思考一下的話,便能得出相同的結論。但此時,他痛苦的覺察出對於一個官吏而言,這個「稍微」代表了多大的差距。同時,這也清楚的顯示出鄭悠舜適任尚書令這一單純的事實。悠舜如此顯眼的優秀,旺季出類拔萃的資質,這些一直以來被王所忽視的,現在都如浮雕顯影般清晰的顯現出來。而此時的王卻被遠遠排除在外。
直到今天為止,悠舜都還一直考慮著王的想法,適度的向王詢問意見。但此刻,他卻沒有這麼做。在所有的決斷都必須分秒必爭的現在,所有常規的上奏程序都被徹底忽略了。事實上,儘管這些想法困擾著景侍郎,他還是不得不承認如果他們的決斷被其他欠缺考慮的意見所干擾,那將會造成很大的麻煩,況且尚書令的話也代表了王的判斷。優秀的尚書令正是明君的標誌,這種想法是沒有問題的……或者說不應該有問題。
但為什麼感覺上正相反呢?
鄭悠舜過於優秀了。很久以前,有人這樣說過。他的過於優秀正是他自身悲劇的根源,因為這會使他所有的上司都顯得好像很無能。那個時候,他並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現在回想起來,那之後沒過多久,悠舜就左遷到了茶州。
孫陵王暗自嘟囔。他曾經以為只有他或者皇毅才可以。他們甚至都沒有來反駁他,就直接宣布了另一個計劃。在這個人員短缺的朝廷里。陵王看向了歐陽玉。
「喂,歐陽玉,怎麼樣?從工部侍郎到碧州州牧,官位晉陞了啊,但是作為慧茄的後任,就另當別論了。碧州府已經習慣了慧茄的指揮。他是彩雲國首屈一指的名臣。說實話,現在的你根本不能取代慧茄,雖然還為時尚早,但也不是太早。」
此時,歐陽侍郎冷淡無表情的眼睛第一次動了,他看向孫陵王。悠舜提議他做碧州代州牧時他的冷淡的表情都不曾有任何變動。
也就是說即使是受到驚嚇,他也不曾動搖過。
「你親愛的美麗的故鄉已經沒了。現在在那充滿了碎瓦,死屍遍地,傷者哀號,蝗災,地震,山崩,火災。而且,他們沒有食物,沒有葯,沒有醫生。像你這樣渾身上下叮叮噹噹的去,連手指和耳朵都會被揪下來的。你要把你少的可憐的口糧分給難民,每天吃鹽烤蝗蟲。不眠不休的四處奔走。你要成為那個在慧茄死後,在混亂中支撐官吏和民眾的人。你行嗎?如果你不行,就不要去。沒有時間了。馬上決定,現在,在這——要去嗎?」
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集中在歐陽侍郎身上。他的上司,那個管飛翔,就坐在他身旁,也轉向了他。
歐陽侍郎嘆了口氣。當看向他的老朋友楊修時,他正用食指推了推眼鏡。那是他為了忍住笑的動作。——什麼叫也不是太早?
「……是不是說我需要更加努力的工作呢,孫尚書?」
「因為有管飛翔做你的上司,所以你才能夠享受現在這個輕鬆的職位。你和楊修這一代,儘管年輕又優秀,你們卻都還沒有嘗試過全力以赴。但是,現在正是時候。作為下一代的優秀代表,你們兩個有能力不再依靠尚書們。從現在開始成長。把悠閑和有餘暇作為賣點是我們這些老人家的專利。小子,你們想這樣還早著呢。」
孫陵王臉上浮現出他那獨特的男子氣概的從容笑容。他大概是唯一一個可以在這個時候笑出來的人。然後這個唯一的笑容又在這個場合下神秘的冷靜了下去。
「你愛你的故鄉。每天都滿臉蒼白像個殭屍一樣晃來晃去。如果你確實是時時刻刻都在考慮碧州的事情的話,現在就去工作。目前你還不能替代慧茄。但是如果你抱著必死的決心努力的話,就是另一回事了。確實,沒有人比你更適合這個碧州代州牧的位置了。讓我們看看你是怎麼成為像慧茄那樣的人的。——是吧?悠舜,旺季。」
悠舜不禁苦笑。他已經把所有殘酷的事實都擺出來了。然而,也許他把這些都說出來其實是件好事。孫陵王已經切實的把可能的問題都告訴了他。
「是的,正如您所說——之後就看歐陽侍郎的了。」
隨著悠舜的話,旺季靜靜的將視線轉向了歐陽侍郎。
「怎麼樣?歐陽侍郎。要去嗎?」
歐陽侍郎默默的,好像嫌麻煩一樣的摸著自己的耳垂。然後開始把他那些做工精美的耳環熟練的從耳朵上摘下來。之後取下手鐲,和他所有的戒指,放在桌子上。
他的上司管飛翔瞪圓了眼睛看著他。歐陽玉一直都很注重衣著,這一點實在讓他很煩,而且無論何時都一定會帶著戒指或耳環。但現在他第一次看見沒有配戴任何首飾的他。
現在,去掉了全身裝飾的歐陽玉,看上去更加精悍了。
「……這只是因為如果我的耳朵或者手指被扯掉了的話會比較麻煩罷了。」
輕聲嘟囔著,歐陽玉抬起了頭。他回答的對象並不是旺季,而是王。
「我不能容忍讓粗俗的人,比如我的長官這樣的,去碧州。——除了我以外,還有誰更合適嗎?從一開始我就準備去的。陛下,請下令吧。」
他看向王的目光是那樣的冰冷,話里不帶一絲感情,語氣里透著例行公事的感覺。從蝗災爆發以來他就一直如此。毫無一絲尊敬的態度即使在恭敬的表象下仍然如此明顯。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地震就不說了,但蝗災,如果劉輝在即位之初就採取預防措施的話,是很有可能不會發生的。王只是小聲的說了一句「准奏」。
「那麼,就在這,如果吏部侍郎和御史大夫都同意這個特殊任命的話,我們就進入下一步的討論吧。」
「現在是非常時期,御史台認可這次特殊任命。」
皇毅馬上回答道,楊修則推了推眼鏡的一邊。
「吏部也沒有意見。一旦確認了慧茄大人的死亡,就可以下達正式的代州牧任命書了。現在只是臨時的,他也可以同時兼任工部侍郎。他不在中央的期間,工部侍郎的位置是空閑還是另找他人,就由管尚書來決定吧。」
「——不,不用了。空著就好了。」
管飛翔隨口答道。楊修輕輕點了點頭。
「那麼,就空著好了。歐陽侍郎,由於慧茄大人生死不明,不能繼續履行州牧職責,我們決定特別任命你為碧州州牧接替他的工作。但是,如果慧茄大人出現並返回州府,請將州牧之職歸還慧茄大人,並輔佐其完成職責直到慧茄大人允許你回來為止。」
一邊聽著悠舜的話,旺季和孫陵王一邊望著遠方,若有所思。不愧是楊修,聽說過慧茄年輕時的事迹啊。
「……如果是慧茄的話,還是有可能的……畢竟他是『厄運的慧茄』嘛……」
「……全部都結束以後,慧茄會突然跳出來然後被大家一起揍吧……都以為他已經死了,葬禮也準備了,結果在大家收拾他的骨灰的時候他走進來了……」
誰的啊?這些骨灰是。悠舜輕咳著接過話,旺季和陵王趕緊閉上了嘴。對啊,他們不該在年輕一輩都沉浸在慧茄的死的沮喪時刻說這些的。同時,他們也清楚的知道,慧茄不可能還活著。儘管他曾經在不管多激烈的戰爭中生還,但現在,他已經死了,如此輕易的為了救一對母子……對於慧茄來說,真是適合他的死法。
大概是死期將近了。孫陵王突然這樣感覺到。他想,如果慧茄的死是時辰已到的話,那自己和旺季的時間大概也不多了。轉眼間,他們就已經到了死也不足為奇的年紀了啊。他年輕的時候從沒想像過自己會死,慧茄的死卻再一次提醒自己,時間已經所剩不多了。是啊,沒時間了。到了該實現自己夢想的時候了。
「——那麼,代理時間就截止到春天。我們會徵求各省長官、副官、各尚書、侍郎的意見的。」
悠舜的聲音使原本稍微輕鬆的空氣如上緊了的發條般再次緊繃起來。他的聲音很沉穩,但卻像一把抵在喉頭的利刃。此時,景侍郎感到了一絲異樣。印象中悠舜那個穩重、溫柔、優秀的形象,在一瞬間,動搖了。太過優秀了,太過能幹了。是的,遠遠超過了景侍郎迄今為止認識的那個「鄭悠舜」了。那麼,曾經的那個悠舜呢?他的腦海中不停思考著這個奇怪的問題。
「如果在場過半數的人同意,那麼將任命歐陽玉大人為臨時的碧州代州牧。——現在,請舉手。」
一個一個的數著舉起的手,當數字過半時,悠舜看向了歐陽玉。
「——由於過半數的人同意,所以,在此任命歐陽玉大人為碧州州牧。碧州所有職權全權移交歐陽大人。從現在開始,作為碧州州牧,您有什麼想說的,請不要猶豫。」
好像一直都在考慮這個問題似的,歐陽玉立刻回答道。
「問題堆積如山,但最緊急的,我請求立刻派遣中央軍。由於頻繁的地震,各地的聯絡交通都被落石阻塞。為了儘快恢復交通和運輸道路,請調動中央軍。」
傳來了低聲的咕噥聲。在旺季為了蝗災而索要兵權時也是如此,但是,除了戰爭和剿匪以外而派遣中央軍到目前為止仍是不可想像的。讓精銳部隊為了救災而出動——即使在尊敬的旺季面前不好說什麼,但對於年輕的歐陽玉,眾官員就開始毫不留情的批判了。但歐陽玉叉著雙手,用無表情到近乎傲慢的眼神盯著這些七嘴八舌的人。
「茶州鬧瘟疫的時候,紅秀麗以保護中央的醫師為名要求過御林軍出動,對吧?他們已經有過為其他事情而出動的先例了。既然一個小姑娘能夠得到許可,為什麼我不行?就現在而言,這是必要的。即便他們是完全沒有時尚感,而且美感全無的軍隊,為了藉助他們的力量,我也會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如果有人對此有問題的話,請當著我的面說出來。」
最後那句頗具威脅的話凍結了全場。他的長官管飛翔和舊友楊修紛紛別開了視線。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了。這樣的歐陽玉是沒有人可以阻止的。
「沒有問題了吧,這是當然的。那麼,我要借軍隊一用。我要求他們現在立刻趕往碧州。他們必須完全服從我的指揮,即使我不在了,也必須知道自己該幹什麼,要絕對紀律嚴明,不管陷入何種狀態都不會做出不當舉動的軍隊。還有,請給我指派一名在碧州也廣為人知的美麗的將軍,孫尚書。」
統領軍隊的孫陵王頓時張大了嘴,好像掉了下巴一樣。好苛刻的人。
「……等等,玉醬」
「誰是玉醬啊。我又不是鄰居家的貓。撇開你對我的稱呼不說,難道對我的要求有什麼異議嗎,孫尚書」
「——不美麗也沒關係吧?!?」
「能滿足當然最好了。玉醬責任很重的嘛。」
「對不起啦!而且如果不是一支美麗的軍隊的話不是會很奇怪嗎?!如果不是的話,我會考慮的。」
歐陽玉感到很奇怪的挑了挑眉。三拍的沉默之後,他失望地咂咂嘴。在場所有的人都在內心驚嘆他竟然妥協了?!但是,玉醬的確背負了很多。
歐陽玉又認真的問了一次。
「……除了美麗一點以外,其他全部都可以?這麼多要求會不會太多了?」
「啊。少數精銳的話我也贊成。現在碧州軍一定已經大亂了。必須要有個能大吼一聲就把他們歸入麾下的器量的名將和『任何時候都不會陷入慌亂』的精銳部隊,不然的話就是去添亂的了。要能服從你的指揮。你是認為有必要才這樣說的,這我理解。」
只一瞬間,歐陽玉的面部表情稍稍緩和了一點。本來沒期待能得到如此之多的援助,他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絲滿足。
孫陵王撫著下巴,他把目光轉向了悠舜和王,好像在尋找什麼似的。
「……如果不美麗也可以的話,那我要求其餘的軍隊也一起出動——近衛御林軍。大將軍白雷炎或黑燿世帶領小隊御林軍日夜兼程先行趕赴碧州。不論是名聲還是實力,兩位大將軍都是最頂尖的名將和護衛,深受陛下的信任。憑他們的名聲,就算只是出現在那兒,就已經可以達到安撫鎮靜的效果了。……但是,這需要陛下和尚書令的命令。」
「——請等一下!」
一個聲音喊道,竟是意外地是戶部侍郎景柚梨。他的上司黃奇人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副官。對於軍事上的問題,景侍郎竟然會開口,這實在是太稀奇了。
「……我知道這是必要的。但是,我持保留意見。現在兵權已經在旺季大人手中了。在這種情況下,禁衛大將軍怎麼可以再離開陛下的身邊?!」
一直沉默著的凌晏樹,此時第一次開口了。
「哦呀哦呀……景侍郎,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啊?你的質疑可會被理解成是對我的長官的失禮哦。」
景侍郎已經暗自下了決心。沒辦法啊,自己並不是名門出身。自己所能丟的也就是這份工作了。他並不介意貧困的生活,特別還是和自己心愛的妻子和孩子一起。不,也許他的家人會介意吧。但他還是決定這樣做。
景侍郎表情嚴肅不帶一絲笑意的看向凌晏樹。
「——您好像說了什麼不可思意的事情呢,凌黃門侍郎。你才是哦,你說話的口氣可是很無理的懷疑哦。」
瞬間,一片沉默。所有人都凍結在了原地。
景柚梨,竟然真的向凌晏樹宣戰了。
他不可能不知道迄今為止與凌晏樹對立的官吏的下場。
孫陵王感到一陣寒意竄上脊背。怎麼是那個溫和努力平易近人的景柚梨——不是黃奇人,也不是管飛翔——與凌晏樹正面對恃。這實在是大大出乎意料的啊。
凌晏樹笑著。笑里充滿著愉悅。
「……那麼景侍郎,你打算對碧州的人民見死不救嗎?」
「我沒有這麼說。如果這就是最好的方法,我不打算對最後派遣御林軍或者大將軍前往碧州表示反對。但是,本來近衛御林軍就是王的直屬部隊,負責王的安全,是王最後的守衛。中央禁軍還有十六衛,他們都是和御林軍一樣優秀的士兵。但是,對於把近衛大將軍——守護王的最重要人選——從王身邊調離這一點,在場的人竟然沒有一個對此提出異議,這才是問題的所在。」
他確定的、清楚的、沒有一絲支吾的陳述著。
凌晏樹和旺季,還有其他很多與王保持著距離的重臣都眯起眼睛看向景柚梨,但是以禮部尚書為首的少數人則點了點頭,並舉手表示贊同。但數量實在是太少了,朝堂中充滿了眾臣們游移的目光。
劉輝微微睜大了眼睛,然後低下了頭。悠舜透過羽扇觀察著在場人們的表情。然後,大概是第一次,他詢問了劉輝的意見。
「……那麼現在我們來聽聽主上的意見。您意下如何呢?」
短短的沉默之後,劉輝以同樣短的話語小聲的回答了悠舜。
「……悠舜……你的考慮是最周全的,一切交給你了。」
伴隨著這個將皮球踢回來了般的回答,眾臣們,儘管只在短短一瞬,表露出了複雜的神情——或者應該說都浮現出面無表情。劉輝看不到悠舜的臉,所以在心中暗自猜想著悠舜此刻羽扇下的表情。
在悠舜開口前的一瞬,似乎有個短暫的停頓,但實在是太短了,所以這也可能只是劉輝的錯覺。他感覺到悠舜抵著羽扇簡單的點了點頭。
「如果這是您的意思的話,陛下。那麼以下是我的想法。——景侍郎說的不無道理。但是,現在,我也同意孫陵王的意見。我也認為最好派遣御林軍和近衛大將軍。」
他駁回了景柚梨的觀點,接受了孫陵王的意見。
「那麼第一個決議的討論就到此為止了。當他們到達碧州府時,州民看到他們就會有一種『得救了』的想法,這樣碧州州牧所要承擔的壓力就完全不一樣了。聲勢越大越好。禁軍旗本身就可以達到不一般的效果了——這是王的救助。而且御林軍的實力也是毋庸置疑的。那麼第一陣就請御林軍出動吧。選拔工作就交給孫尚書。十六衛作為第二隊,隨後出動。」
在王的「一切交給你了」之後,悠舜的話就已經等同於王令而不再有迴旋的餘地了。以景侍郎為首的持反對意見的一干大官都將不再有張嘴的餘地了。劉輝也是。
歐陽玉一直提著的一口氣此時終於深深的呼了出來。他這才注意到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攥緊了拳頭。是的,歐陽玉也想著『這樣就得救了』。在這個緊急的時刻,到底能得到多大的援助——對於碧州而言?近衛御林軍。王和尚書令對這個條件的接受深深感動了他。然而,表面上他只是微微低了頭。還有另一個大問題呢。
「謝謝。然而,還剩下另一個大問題我準備現在問。——就是,碧州的糧食供給問題怎麼辦?」
朝堂里的空氣越發的緊張了。
作為災難發生地,碧州全境的農作物已經全部被毀,之前也有報告對此進行了說明。如果他們什麼都不做的話,這個冬天,可以預見的,餓死的人數將超過地震的遇難人數。
當然,在紅州也是這樣的。在紅州,特別是飛蝗,如黑色風暴般席捲而過,將原本的豐收啃食乾淨,不留一粒糧食,紅州的人民是不可能同意將自己的存糧支援給別州的。紫州也是如此,雖然由於風向的關係,飛蝗目前還在紅州境內,但方向改變也只是時間的問題。
然而,歐陽玉還是必須要說這個問題。
「碧州,因為是蝗災爆發的地方,所以沒有時間應對,但紅州和紫州的話還是有可能保存下一些糧食儲備的。尤其是考慮到紅州的糧食產量一向是碧州的十倍。——然而,即便如此,你認為紅州有支援碧州糧食的意願嗎?紫州呢?假設紅州府回復說他們沒有多餘的儲備,我必須在此問清楚,中央準備置碧州於何境地?」
歐陽玉冷靜的說著,但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在朝堂中迴響著。
「之前,孫尚書說他會去碧州支援。那是到什麼時候為止?」
當冬天到來之時,蝗蟲會冬眠以熬過寒冷的冬季。但在碧州,沒有食物能夠支援民眾熬過冬天。由於常平倉已經被蝗蟲從縫隙間侵入,現在已經門扉大開了。裡面成群的蝗蟲將糧食吃的一乾二淨,連下一年要播種的種子都沒有剩下。在慧茄已經死了的現在,如果歐陽玉不能在這裡籌集到什麼,那碧州的人民在這個冬日裡只能如枯樹般一個接一個的倒下。
歐陽玉用他一直以來從未有過的強硬的目光的環視著四周。所有的一切都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不能退縮。
「能堅持住固然好。如果你說要我去支援他們,我會去,賭上我自己的性命。但是,那是在我能等到中央的救援的前提下。所以,在我得到確切的證據,而不是空話之前,我是決不會動身的。我先說好,請不要給我那種類似『這取決於紅州』或者『這取決於蝗蟲』之類荒謬無意義的答覆。我所要知道的是,中央打算採取什麼措施。此時此地,這才是我要問的。」
這是個苛刻且直中要害的問題,沒有任何逃避的餘地。
歐陽玉環視周圍,最後的一瞬,看向了王。目光中沒有感情也沒有生機。
劉輝的目光劇烈的動搖了。他真正等待的,不是朝廷的答覆。他感到所有的一切都湧入了這一瞬間。但劉輝卻看不到一絲答案。就好像在濃霧中一般,連眼前都看不清楚,什麼都看不清。實在想像不出迄今為止,自己究竟是如何輕易就給出答覆的。
悠舜比歐陽玉僅僅多等了一瞬,他的視線轉向了王。然而,就在那一瞬,痛苦的沉默氣氛更加沉重地蔓延在朝堂,如同霧氣般。然後,某人的手指敲擊桌子的聲音響起。
「——我會做些什麼的,歐陽玉。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沒有一絲陰沉,也沒有施恩的感覺,完全就像是一個平常的決定一樣。這個語調,不帶太多的感情,總是聽起來冷冷的不易接近。但就這一句話,之前充斥著整個朝堂的沉重氣氛變得輕鬆了一些。旺季再一次對仍然愁眉未展的歐陽玉開口。
「先王曾經拜託我實施防蟲措施。所以大概我就是那個應該對這個問題負責的人。」
「……您說了您會做些什麼。」
歐陽玉小心的重複著。他本應該用更強硬的語氣說的,這樣就不會在聽到回答前放低要求。然而,旺季並不是會輕易許諾的人。
旺季用極為簡略的動作點了下頭,好像僅僅是低了下兒下巴。
「儘管碧州已經來不及了,但紅州和紫州的話,飛蝗——雖然是在跟時間競爭——還不會造成全面的災害。至少,今年不會。而且,當真正入冬之後,蝗蟲會冬眠。問題是,到那時為止能保住多少收成?所以現在,尚書令夫人柴凜殿下正與工部的人們一起徹夜工作。」
「哈?!工部?等等,你個醉鬼尚書!我怎麼沒聽說過這個事?!」
歐陽玉憤怒的豎起眉毛,管尚書的眼神左右游移著,好像坐得很不舒服似的。
「歐陽侍郎,是我不讓管尚書說的。由於碧州的事件,你完全不能夠保持冷靜,而且你知道的越多就越不鎮靜。上位者的焦躁會直接導致下屬們的不安。如果你為此而對工部官員進行不必要的驅使,那就麻煩了。所以我讓他們不要告訴你。但是,現在你已經成為了碧州的州牧,那就另當別論了。」
「~~~~~~~~~~~~~」
被如此理所當然的態度解釋實在是很氣人。他想發飆,但他是個理智的人,所以儘管很想發怒,但還是忍住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而且,沒有發現自己的上司在『隱瞞什麼』這件事本身就已經相當有問題了——他的上司是個看似頭腦簡單藏不住事情的傢伙。
「我還不知道該怎樣控制紅州災害的蔓延。但不管有多嚴重,我都向你保證對碧州的糧食支援。……而且,大概慧茄那裡應該會在某個地方有所準備。」
「誒?!」
在歐陽玉驚訝的叫聲中,孫陵王抱起手臂笑了出來。
「對,對。冷靜,玉醬。碧州州牧是慧茄。他雖然是個怪蜀黍,但絕不僅僅只是個大叔而已。他可是一流的政治家。碧州的州尹還年輕,而且他正在連續經曆始料未及的災難,此時唯一的依靠慧茄又突然死了。他肯定已經陷入混亂的狀態了。我在做藍州州牧的時候,旺季曾經固執地要求我做過。大概慧茄也應該在什麼地方做過了。而且,監察御史也會在巡察時定期做檢查和指導管理,對吧,皇毅?」
「啊,是……這是我接任旺季大……閣下做御史大夫時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是我要求他們定期檢查、更新,一步一步建起來的。」
非常罕見的,皇毅在最後慢慢開始含糊其辭,並且微微以一種困擾的目光看向旺季。皇毅只有在面對旺季的時候,才不會像平時那樣冷血。而此時,孫陵王也擺出了同樣的表情摸著自己的下巴。
「……旺季,就算那個運轉正常,在對抗蝗災上到底能有多大用?」
在這個懷疑的低語聲中,旺季無奈的揉著太陽穴。他微微的游移著視線。
「……不,實話說,我不知道。」
「哈?!你不知道?!」
「那個在十數年前準備過一次,但那時候蝗災並沒有流行起來。這回,它到底管不管用才能得到證實……但是,應該是有效的。我去南方巡視時自己親自確認過……而且從分散在各處的情報源也發來了確證……」
在說最後那些話的時候,他的表情稍稍陰沉了一點,但能注意到這一點的人在整個朝堂里也是屈指可數的。「關於這點,你一會兒可以從御史台那裡得到更詳細的說明。不管怎麼說,就算慧茄已經做了準備,那也頂多維持在一個應急的基礎水平上。中央的救援是必須的。由於經濟封鎖,所以各地常平倉的糧食和物資都已經從各地集合起來,這些可以當作救援物資發送。」
「……可能不光要發給碧州吧?」
在歐陽玉陰鬱的問話中,旺季很乾脆的點了點頭。
「是這樣的。考慮到現在的狀況,給碧州發送當然是最優先的,但絕不僅限於碧州。由於紅家的經濟封鎖,支持黑州和白州過冬的糧食流通通道已經封閉了。中央必須同時也對北方二州進行救援,就像對碧州一樣。按照預估,紫州和紅州將受到蝗災很大的影響,所以北方兩州要靠自己的常平倉。碧州和紅州的救援還有軍隊的糧食也要從常平倉里出。所以,就算省吃儉用……正如你擔心的那樣,也會很快見底的。」
一小股不安和動搖在眾臣們的臉上閃過,顯而易見。
看著這些,旺季一臉平靜沉著的輕揉著太陽穴。
「但是,還有其他很多種可能。如果勾起了一些奇怪的期待的話就麻煩了,所以我就不準備細說了。因為我,大概還有鄭尚書令,都在考慮,人們大概會受到影響。常平倉並不是個安全網,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的確算是一種資源。還有其他一些計劃。因為我明白歐陽侍郎作為碧州州牧的不安,之後就要問問尚書令了。」
受到了所有緊張目光的注視,悠舜不禁苦笑。
「……旺季大人……您已經勾起了大家的期待了。……儘管我還並不確信。」
「這完全不起作用。我本不打算說的……各位,好像你們沒必要這樣,像縮頭烏龜一樣。這樣非常不好。如果你們不能多少掃清一些這裡的不安和內斂,我不在的時候,就會有些不願意打開常平倉的人出現了。」
聽到最後那幾句話,他的副官凌晏樹好像被電了似的。
「……旺季大人!這個還——」
「聽著,」
旺季簡短的打斷了他。
「我提醒在場的各位,在這個十萬火急的時候不要把慎重和膽怯搞混了。從尚書令和我開始,所有的大官都應該竭盡全力並付諸行動。現在還沒到最壞的情況。會好起來的,我保證。」
旺季至今為止幾乎從沒說過『會好起來的』這句話,正因為如此,這句話才被大家切實的相信了。一直在蔓延的不安情緒終於平靜下來。
「常平倉是不可以隨便開啟的。換句話說就是,我希望大家明白當尚書令和重臣們說要開常平倉的時候,就一定是到了必要的時候了。對於北方二州的援助,碧州的救援,蝗災的對抗,這些全都是朝廷的職責。對這些全部做出回應,就是我們的工作。不能對任何一件事情說辦不到。這個答案是不存在的。我們必須做到。當然,對碧州進行糧食援助也是其中之一。」
旺季筆直的看向歐陽玉。
「蝗災的事情已經全權由我負責了。我說我會做些什麼的時候,我就一定會去做。這是我的職責所在。當然,我會儘快發放救援,趕在冬天之前。當然是足夠的物資。那樣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了。碧州就交給你了。」
歐陽玉咬緊了嘴唇。到冬天為止啊。也許他的確該對這個答覆感到滿意了。這不是個含糊的回答,而是一個清楚的時間界限。在冬天之前。
大概旺季已經在心裡考慮過這些了。但是。
「……我知道這很放肆,但我還是要再重複一遍。我堅信這次的問題中心在於碧州。情況會根據蝗災的處理和與紅州府和紅家商人的談判結果而發生改變。大概對於碧州的糧食救援也要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此。蝗災的處理已經由旺季大人負責。我想他會考慮讓誰去紅州的。這一切就都取決於那個人了。如果他說讓我堅持到冬天,我將為此竭盡全力。但是,我最後還想問一下,您準備派誰去紅州呢。」
全場響起一陣低聲議論。悠舜也在羽扇後強忍著笑意。也就是說如果旺季準備派一個半吊子去的話,他就要終止就任州牧了。論年齡、經驗和能力,歐陽玉都不能和旺季相提並論。沒有任何一個年輕官吏敢於如此直面旺季。
旺季並沒有因此而生氣,甚至如發現了國寶一樣泛起了笑容。
「你的擔心是正確的。所有的事情都將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派誰去紅州。你想知道是誰這很自然。——對了,剛才我難道沒說過『當我不在的時候』?」
一拍之後,歐陽玉瞪大了雙眼。
「……不會吧?」
「啊——紅州由我去。」
朝堂里一陣大騷動。晏樹雙眉緊鎖。劉輝也像受了驚似的抬起頭來。也就是說旺季要暫時離開中央。
「對於蝗災的處理已經由我負責了。我就要立刻前往紅州,指揮抗災的所有行動。一旦準備好,我就會出發。這將是我最後一次出席早朝。之後我就要集中準備此次的紅州之行了。如果誰還有事情要找我,請儘快。我會儘可能抽出時間會見的。我不在的期間,門下省的一切事物交由凌晏樹代替我處理。我之前說不能讓凌晏樹去碧州就是出於這個原因。」
凌晏樹臉上明顯的現出一副咬碎了黃連一樣的表情,以表示他的不滿。但是即使如此,為了表示對旺季意志的遵從,他還是不情願的點了點頭。意料之外的幼稚啊。工部尚書管飛翔感到稍稍有些意外。他本以為晏樹會因為從上司那兒解放出來而高興才對。
「各位,問題依然堆積如山。鄭尚書令還年輕,但我相信他的足智多謀和決斷力絕對適任尚書令之職。當情況發展到了不可收拾的時候,如果尚書令做出了決斷,那就應該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了,請不要輕視。——那麼我不在的時候,朝廷就交給你了。」
所有在場的人,聽到最後那幾句平靜的話語,都不禁挺直了背。
景侍郎滿懷敬意的向旺季鞠了一躬,但當他看向四周,發現恭敬的低下頭的官吏不在少數。考慮到旺季的地位和家世,這本不稀奇——但是,突然,他感到脊背一陣發涼。有種錯位了的感覺。
(旺季今天的發言)
朝廷就交給你了,對於一個臣下來說並不在能夠說這句話的立場上,——這本是王才應該說的。
而對於這句話,重臣們竟然進行了回應。景侍郎對於旺季鞠躬是出於尊敬和激勵他的紅州之行,不管是對於誰,他都會懷著同樣的心情低下頭。但其他人呢。發現了這一點的悠舜和六部的尚書們都沒有低頭,但相較於寬慰,不安的情緒明顯襲來。只剩下他們幾個了啊。也可以這樣想吧。
他看向了王。王正盯著地面,滿臉被遺棄了的表情——完全被大家置之度外了呀。
景侍郎發現了什麼。他說朝廷就交給你了,但並沒有說王就交給你了。
「『朝廷就交給你了。』旺季大人就好像王上一樣哦,呵呵——」
重臣會議結束後,晏樹一直跟隨著旺季走了出來。一直跟到他為了抄近道而走進一條回門下省的小路里。發現自己的周圍突然異常安靜了下來,旺季疑惑的轉向晏樹。
「……晏樹,你是不是故意屏退了這裡的人啊?幹嘛,想暗殺我不成?你一直滿身殺氣的粘著我。小鴨子嗎你是?有話要說的話,就快說。」
「小鴨子?!也就只有您能這麼對我了,旺季大人。誒——誒——如果我真是小鴨子就好了。大鴨子才不會因為被小鴨子跟著就責備他呢。」
「這可不好說。」
「但是啊,如果我不這麼做的話,旺季大人您根本就不會跟我說話的,您可是超忙的呀。」
晏樹胡亂地靠在了身邊一棵微微傾斜的樹上。他的笑容並不如平時那般明朗,顏色總是有所變化的茶色雙眸今天也越發深。
「……啊——啊——,旺季大人要去紅州啊。這可真是失算了。我本來以為王上會喊著『朕親自去!』飛奔出來呢,然後什麼都做不了,然後本來就不高的評價就會降的更低了。」
「悠舜已經回來了,他是不會允許這種白痴行徑的。而且我也會阻止他的。他什麼都幹不了。」
「我知道。——他如果說了『朕親自去』該多好啊。這樣就充分顯示出他的白痴本色了。但相反的,他竟然在公眾面前指派了旺季大人負責。我覺得這可不太好啊。不管您多擔心,旺季大人,以您自己的判斷來說,您的立場都不允許您去啊,但是如果是出於職責的話,您就有充分的理由趕赴紅州。我覺得是這樣的。不管我說什麼,您也不會撤回您的決定了。」
晏樹還在生氣,而且一度迴避著旺季的眼睛。旺季擺出了一臉困擾的表情。
「……你啊,就這麼不想讓我去紅州嗎?」
「……就算我回答是,您不也還是要去嗎?」
隔了一會,嘆息著撿起了一片落下的紅葉抵在了唇上。晏樹比平時更深的茶色眼睛慢慢轉向了旺季。如融化的蜂蜜般睡意惺忪的笑臉,透著一絲妖艷,透著甜甜的惡意。(大家自己理解這個感覺吧,的確是這樣寫的……畢竟是晏樹嘛,那種邪邪的感覺)
「……旺季大人您不在的話,我大概會做出些什麼不好的事情吧?」
「這樣啊。比如說?」
「誒,比如說?誒……為了幫您掃清前進的障礙之類的?很多很多啦。」
「什麼啊。那和至今為止一直做的也沒什麼區別嘛。那就無所謂了。做吧。」
簡單的點了點頭。他小心的為了不踩到落葉走了幾步,然後開始從容的邁著步子。晏樹假裝沒看到,而用眼角的餘光注視著他。很少有人知道旺季會這樣子閑逛。如果沒人知道的話就更好了,但不幸的是事情並不是這樣的。
「你是我的下屬,所有的責任由我來負。」
晏樹的臉上一時間現出了曖昧的表情。好像雖然很高興,卻並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但是自己到底想要什麼樣的答案,連自己也不知道,一臉陰晴不定的表情。曾經,他也時時會露出這種表情。好像渡蝶一樣,他的眼睛總在追尋一些他並不知道的東西。有些時候,當黑色的蝴蝶在晏樹身旁飛舞時,旺季會立刻講起運送魂魄的渡蝶的故事。
每次都是相同的結語:「但是,到底目的地有些什麼,渡蝶本來也並不知道。」
注意到旺季的視線,晏樹避開了他的目光。故意用很輕快的聲音說。
「……是,是。那麼,旺季大人不在的時候,我就稍稍忍耐一下好了。雖然不是像夏天那樣王不在王都那麼簡單,這回是旺季大人的話也可以。想想的話,這樣也很有意思。就算我不出手,事情也在朝著我希望的方向發展呢。」
然而,晏樹的臉上的表情卻全然沒有表現出任何有意思的感覺。
「……旺季大人,主上的話可是不行的。從王權鬥爭開始,戩華王和霄太師就替他打理了一切,結果到現在他就是這個水平。」
好像為了重整精神一樣,晏樹一邊嘟囔著一邊轉動著手中的紅葉。
「不管他到底有多白痴,如果按照他們告訴他的去做的話,情況也不至於如此。頭腦很好,劍術也還可以,但可惜啊,作為王來說還是無能的。無視皇毅的進言,結果導致了蝗災爆發。而且還把努力工作的官吏們都惹怒了。……特別是門下省和地方的貴族們,都一直是支持旺季大人的。啊~~,但是王今天的表現還是不錯的。一直沒說話,今天表現的最像王呢。托他不說話的福,今天的議題進展都很迅速呢。」
傳來一陣碾碎東西的聲音。晏樹靜靜的將手中的紅葉揉碎,扔掉。
「再稍稍過一陣,時機就將成熟。悠舜也已經回來了。所以啊,旺季大人。舞台已經準備好了。很多人在等著您。……請不要背叛他們。」
他的眼神里沒有一絲笑意,輕輕低喃著最後的那句話,奇妙的沒有抑揚頓挫。
好像是在說如果背叛了他,就會殺掉旺季,又好像是在說即使旺季背叛了他也沒有關係。他不知道原因。晏樹知道,就算自己背叛了旺季,旺季也不會殺了自己。但是晏樹並不喜歡這樣。自己常常覺得,如果自己背叛了的話還不如被殺掉的好。所以,他並不介意某一天旺季背叛自己,只是如果真的被背叛了,他希望能夠得到同等價值的補償。聽起來好像就是這樣。好像晏樹真正追求的只有一件事。背叛也好,信任也罷,是誰都無所謂。唯一確定的是,他會從別人那裡追求難以置信的高回報。如果沒有達到要求,就將失去一切。
「請不要背叛他們。」
又一次,晏樹輕聲的囁嚅著。好像引誘船員走向毀滅的海之精靈的優美歌聲一般。實際上,聽過晏樹這種聲音的人都已經不在了。僅有少數的例外。但也已經都不復存在了。現在在這裡的旺季正是其中的一個。從這以後他會不會仍然是那少數中的一個卻不得而知。從這以後?旺季在心中小小的笑了出來。儘管會有那麼一個人,卻還沒有長久到值得珍惜啊。(這句比較繞,其實我也沒太繞清楚……嘛,一句而已,大家無視吧……反正對劇情也沒什麼推動作用)
在什麼地方,鳥拍打翅膀的聲音傳來。
「——啊啊,我知道了。」
旺季靜靜的回答,好像撫慰無知的孩子一樣。
一時間一片靜寂,只有樹葉飄落的聲音,最先垂下眼睛的是晏樹。
「……這是為什麼呢。那個答案,我在等著。如果真的發生了,我的願望就應該能夠實現了吧。但是,如果旺季大人做了王的話……然後呢?我會不會比現在過的幸福呢?」
他好像一個被遺棄了的孩子一樣咕噥著。
旺季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突然非常迅速的,晏樹離開了靠著的樹。靜靜地他把手圈在了旺季的喉頭上。手指如冰般冷。瞬間,晏樹的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
「……有些時候我會想。沒有了您的世界會很無聊。……但沒有了您的世界,我也一定可以過的更自由,如我所願。我不能容忍對自己任何的束縛,不管是什麼,即使一點點也不行。所以真的有時候,我很想把您像紙一樣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什麼都不留——把所有的一切都結束掉。」
晏樹的手指突然加了力道。非常迅速的,這個壓力已經不能認為是開玩笑的了。旺季的眉毛反射性的挑起的瞬間,一陣腳步聲打破了周圍的靜寂。
「……喂,到此為止了,晏樹。趕緊回去工作,不然就死在這。」
沉穩深厚,比往常更加深沉的聲音和旺季所熟知的紫煙飄了過來。一邊叼著煙管,孫陵王一邊一步步的接近了。儘管看不出來,但就算是踩在落葉上,也沒有一點聲響。雖然他確實就在那裡,但卻好像走在另一個世界一樣。如果之前的晏樹如同一隻優美高傲的野獸,那麼現在的孫陵王就是百獸之王。不管多危險的野獸在他的面前都會退縮。不管是在他的注視下逃離還是不情願的離開,他們都會退下。
晏樹顯然屬於後者。他在看見孫陵王的瞬間,露出了非常憤怒的表情。
孫陵王停住了腳步。雖然看上去還有一段距離,但卻準確的將晏樹包括在了射程距離內。優雅的確認過自己的位置能夠切實阻止他的襲擊後,一口紫煙從陵王口中吐出。就好像看著惡作劇的孩子一樣。然而,現在的陵王並沒有開玩笑。
「旺季已經為你操心夠多的了。你也差不多些趕快恢復正常,回去工作。你還沒強到能打敗我的地步呢。嘛~不過我呢,倒不在意陪你玩玩。」
晏樹好像小孩子的惡作劇被揭穿了一樣嘆了口氣。這個動作與平時的他一摸一樣。
「……好好。我知道了。我這就回去工作。嘛~不用操心縹家的事情。他們不會妨礙到旺季大人的。手下人數又增加了……但是,縹家的的怪大嬸,差不多快達到她的目的了。她最後會對旺季大人有多大幫助呢?」
陵王的眉毛跳了一下,但卻什麼都沒有說。或者應該說,他不知道該說什麼。興高采烈的說完他的『惡作劇』,晏樹轉身離開,長長的頭髮飄在身後。
陵王看著晏樹消失的方向,紫煙一陣陣飄在空中。旺季並沒有朝那邊看。
「……喂,旺季。」
他感覺到旺季的驚訝。好像他已經發現自己在發怒。非常正確。
陵王瞬間移動到旺季的面前,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留下,就一拳打向了旺季的臉。這狠狠一拳打得旺季眼冒金星。他從沒想過,在過了50歲之後,他會死在誰的拳頭下。一時間怒火上涌,旺季朝陵王怒吼起來。
「你竟然敢打我?!我的官位比你高啊。萬一把我的腦子打出來了你打算怎麼辦?!」
「廢話,你個笨蛋!迅這個護衛已經不在了,你應該自己保護自己。如果我沒來,你才真的會死呢。混蛋,醒醒吧!如果你死在我前面,那才麻煩呢!」
「我,我知道了!」
「這就對了。你把迅送到縹家去了!我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全天候的在你身邊守著。如果不做兵部尚書的話就另說了!有迅在你身邊守著,我才能安心點。」
「唯一能去的就是迅了。而且,也只有迅才能辦到——現在正是時候。」
陵王看著落下的葉子,開口說道
「……剛才晏樹說瑠花已經沒用了。然後你說現在正是時候。——你把迅派去縹家,就是為了那個原因?」
「……是的。」
「這樣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陵王只是回答了這一句。代替了所要說的,他只是告訴旺季『抽煙去』,然後又一次往煙管里填上了煙草。旺季沒有像平時那樣阻止他。打火石的聲音響了起來。
「……那,好吧。但是,旺季,你啊……總有一天晏樹會殺了你的。」
不。不是總有一天,那個時候已經快來到了。
晏樹已經數度離開旺季,但每次都會回來。雖然他說他討厭旺季,他仍然會為旺季工作。而且,一次又一次企圖殺掉旺季。陵王完全理解不了他。
「把晏樹留在身邊,你有你的理由。但是……是啊……他跟你所考慮的方向完全不一樣啊。」
沉默之後,他開了口。風刮著他的耳環劃著美麗的弧線搖晃著,發出綺麗的聲響。
「確實,皇毅無論如何是不會背叛我的,可晏樹不一樣。但是,如果他在哪天真的來殺我,那大概——」
在什麼地方,想起了鳥拍打翅膀的聲音。
突然狂風大作,樹枝在風中劇烈的搖動。
被這突如其來的風所打斷,陵王一時被樹和停在樹上的鳥所吸引。好大的一隻白鳥。
儘管陵王沒有聽到旺季最後的那句話,但他並不打算要他重複。如果是聽來高興的話就好了,但如果不是的話就會自尋煩惱了。而且旺季也從不會收回自己的話。
他能聽到衛兵們的腳步聲在一點點接近。他們會來大概是皇毅擔心了。
旺季的表情,一瞬間從面對舊友的輕鬆轉成了平時那張大官的嚴肅表情。
有時候陵王會懷疑,像現在這樣與旺季一起生活在這個城裡的情景,是不是曾經出現在誰的夢裡。
自己和旺季都從那場戰鬥中生還了,而且還活過了五十歲,這可是當時想都沒有想過的。
「現在想來,已經過去了這麼久了啊,對咱們兩個來說。」
「……啊~已經活了這麼久了呢。但現在看來的話,我還是期望看到個更好的世界啊。現在開始,讓咱們看看飛燕所做的——是白費功夫了呢,還是有效果了呢。」
聽到飛燕的名字,陵王眯起了眼,看向了旺季略顯疲憊的側臉。
即使要與最愛的女兒分開,他也有要完成的願望。
而且不僅僅是旺季。誰都有那樣一個願望在那裡。
相比於眼前所愛的,卻注視著遙遠的未來。
……那個遙遠的未來,也將到來了。但願是個好的結局,陵王如此希望著。以最小的代價。
「你說要自己去紅州的時候,我想起了那個茶州瘟疫時的小姐。被她影響了嗎?如果御史台的那個小姐在的話,她大概會第一個說要去吧。」
旺季沒有頷首表示同意,但也沒有否定。
遺憾啊,陵王自己低語。
……旺季與武官們一起離開之後,陵王依然無所事事的留在了原地。抽著煙,然後看向了一棵樹。那站著一個人,一個同陵王一樣為了救旺季而飛奔過來的人。儘管晏樹和旺季都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出來怎麼樣?雖然在那也很好,但是以這個距離的話,我更佔優勢哦。我從迅那聽說過您了。就算您繼續藏著也沒有意義……不如現身出來,讓我好好謝謝你如何,紅邵可。」
絳攸今天也如平日一樣匆匆的趕往位於後宮一角的祥景殿。
祥景殿是御史台為了軟禁百合姬而特意挑選的地方,即使是在邵可宣誓效忠之後,葵皇毅也沒有釋放作為紅家人質的她。邵可和百合也決定不要強迫御史台放人。儘管絳攸也被嚴密監視著,但如果他借口看望養母百合姬的話也可以來祥景殿。在靜蘭、蘇芳和十三姬的幫助下,收集朝廷的情報也很容易,在楸瑛奔赴縹家之後,絳攸就每天以祥景殿為聚點,專註於情報的收集。
「啊——來了來了,絳攸君。今天的朝議記錄,給你。」
當他如往常一樣邁進屋子,蘇芳和靜蘭都抬起了頭。看來今天絳攸是最後一個到的。
「不好意思,幫了大忙了。先來看看吧。」
監視朝議議事也是御史台的工作。因此作為御史的蘇芳可以自由查閱議事記錄。這一點實在是方便,絳攸和靜蘭每天都會通讀朝議的議事記錄。今天也一樣,當他拿起記錄開始看時,如預料中一樣,都是旺季和孫陵王在主持朝議。
「什麼呀,全都是旺季和兵部尚書在說嘛。其次是鄭尚書令。不過,今天主上表現最差。就說了一句話『一切都交給你了鄭尚書令』?」
「……軍隊的指揮權都全權移交給旺季大人了啊。已經沒什麼可以做的了。自從主上把蝗災的處理全權交給旺季負責以來,我就覺得會變成這樣。如果他把所有權利都交給悠舜大人,而不是旺季的話,情況自然就會有很大變化了……」
「誒?啊,這樣啊。這樣的話旺季就是鄭尚書令的下屬了啊。」
那樣的話,最終的大權都會掌握在悠舜手中,軍權也只是暫借給旺季而已。他也不可能全權掌握住軍隊。僅僅這一點,事情給人留下的印象都將有很大的不同。已經沒用了。這完全是處理人事的經驗問題。對於劉輝來說,從小都幾乎不與人打交道,後來又是絳攸直接做指示。
「對於蝗災,就算是紅家也束手無策嗎?」
「……看來是啊。百合小姐也說過只有在蝗災的問題上沒有任何辦法。一直到現在,好像都是紅家門下的首席姬家在負責蝗災的應對……我不太清楚姬家的事情。而且上一次紅州發生蝗災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邵可大人也和其他人一樣沒有任何經驗。我們只能依靠御史台和旺季大人了。邵可大人應該也已經這麼對紅氏一族做出指示了……不過,這樣的話,旺季大人的名聲就如日中天了。」
「……慧茄大人死了?!碧州代州牧,歐陽侍郎……。悠舜大人提的名。」
絳攸思考著垂下了眼皮,看著歐陽玉的名字。
「……幸好是悠舜大人提名歐陽侍郎來做碧州代州牧。如果沒這麼做的話,歐陽侍郎遲早會提出辭呈然後返回碧州的。歐陽侍郎啊……。……蘇芳,我以前問你的另外那件關於碧州的事,調查的如何了?」
因為絳攸每次都直呼蘇芳的本名(正確的叫出來),所以蘇方好像對絳攸很有好感。他打開了另一個捲軸。
「啊,差不多調查完了。如你所想,從夏天開始,碧姓官吏開始請辭。但也只是很少一部分人離開了。」
只這幾句話,靜蘭就有所察覺了。他看到絳攸輕聲嘟囔『果然是這樣』。
「我用以前冗官的一些關係進行了一些調查——好像從夏天開始,碧州就給人一種退出朝廷作壁上觀的感覺。但是由於歐陽侍郎,和宗主之子碧珀明都沒有動,所以大部分人拒絕辭官而繼續留下來了。但是——這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恩。很明顯啊,有問題啊。所有的都有問題。」
靜蘭眯起了眼睛,雖然好像在回答蘇芳的問題,但表情明顯是在考慮其他的事情。
「碧家就好像現在的狸狸君一樣。——他們並不是非常精明的一族。」
「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啊!」
絳攸目光左右游移著,其實他也是這樣想的。
「他說的有點過分,我來解釋吧,不過,也差不多就是這樣。碧家一直以來都是對政事不太關心的一族,也不太善於政治交涉。正因為如此,讓這一族下達馬上辭官回來暫作觀察這樣的指令……似乎不太合理。而且最主要的,我不認為碧家會去收集王和朝廷的細節情報,他們的官位也沒有達到能做到這點的高度。」
儘管碧氏一族一直壟斷了所有有關藝術和典禮相關的官職,但在權利中樞的也只有工部的歐陽侍郎和吏部的珀明兩個人而已。從夏天以來,他就發現碧珀明有些奇怪。大概這兩個人也收到了辭官的命令了。
「當然,我覺得歐陽侍郎也有些奇怪。有人將朝廷的情報泄露給了碧家。大概是幕後的引導。所以他們寧可違背本家的命令也選擇留下來。」
「啊,那,就是說跟紅姓官吏那時候是一樣的了?有什麼人向他們透露了情報,而且企圖讓所有碧姓官吏都辭官回家?那時候紅氏一族就都輕易的拒絕上朝然後被解僱了,但是碧一族引以為戒所以沒有淪落至此?……難道紅家的人腦子都不靈光嗎?」
絳攸一時間無可辯駁。好像被靜蘭如冰般的視線刺的千瘡百孔。是的,榛蘇芳的話不留一點情面,率直又直中要害。
「額,好了,也就是說,今天也是這個情況,所以悠舜大人指明歐陽侍郎為碧州州牧實在是幫了大忙了……以目前的狀況來看,唯一能夠留住歐陽侍郎的方法就是讓他去做碧州長官了。」
如果歐陽侍郎提出辭呈的話,那些本來還在因為他而猶豫的碧姓官吏就會集體退出了。雖然在朝廷的中樞幾乎沒有什麼碧姓官吏,但問題是這就意味著碧氏一族已經捨棄了王。如果這一狀況與紅氏一族當時的情況一同出現的話,將是相當大的打擊。絳攸從心底感謝歐陽侍郎和碧珀明。
靜蘭一手抵著下顎,如果彩八家不久同時退場的話,一切就都會崩潰。
「藍家、紅家,然後是碧家……但是時機也掌握的太好了。……真是精明過頭的狐狸。」
「……靜蘭,我呢,比較擔心剩下的那三家。是出於偶然,還是就是如此計劃的……剩下的是最麻煩的三家。特別是黃家。看最近的朝議記錄,黃尚書幾乎沒開過口。」
靜蘭看著絳攸的側臉。……終於展露出『朝廷第一才子』的本來面目了。如果不在黎深身邊,絳攸就毫無疑問的會變得非常優秀。
「黃家不像碧家那樣,他們時常監視朝廷的動向。黃一族的情報網是彩八家裡最發達的。在現在這種狀況下,他們為什麼會保持沉默,這一點我很擔心。就好像現在這個狀況正在他們的預料之中。」
蘇芳歪著頭。如果是武鬥派的黑白二家發生暴亂的話的確會很麻煩,但他不知道黃家會如何。
「為什麼是最麻煩的三家?黑家和白家還可以理解,但黃家是掌管商業的吧?」
「……啊,但是黃家還有一個特殊的名字。比如黑白兩家是『武士之家』。」
黃州是商人的聚集地,全商聯的發源地。雖然和碧州一樣是最小的州,但作為全國商人溝通聯絡的重要地段,其經濟實力遠遠超過貴州。精明的商人聚在一起,大量的金錢和人力在全國流動。掌管這一切的就是黃家。但,他們還有著另一面。
「——黃家還有一個別名,就是『戰爭商人』。(其實這個地方我很想翻成軍火販的)
有戰爭,有武器買賣的地方就會出現『戰爭商人』。那才是黃一族的本來面目。在戰爭來到之時,黃家會很快轉變為情報商,這才是黃家至今為止都保持沉默的原因。
「難道黃家已經開始做前期準備了,大概朝廷里有人暗地裡已經跟他們有所接觸了。」
蘇芳返回御史台工作之後,靜蘭叉著雙臂看著絳攸。
「……絳攸閣下,您之前說他幫了大忙了,但您是怎麼看鄭尚書令的呢?」
絳攸閉上左眼,用右眼看著靜蘭。看來靜蘭已經把悠舜列進了他「精明狐狸」的名單里了。這是可以理解的。絳攸慎重的誠實回答。
「他作為尚書令來說是完美的。這一點可以肯定。」
「是為了誰。王嗎?」
「……是為了什麼呢。最初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但這樣的話,就會覺得很奇怪。」
絳攸敲著佩玉上的「花菖蒲」。代替王,他還可以做一些事情。
「我想過一些事……當時機成熟,我會去見悠舜大人的
「……孫陵王閣下,直到剛才我都對您曾經與戩華王、司馬將軍和宋將軍三人同時對恃且勢均力敵這個故事嗤之以鼻。今天我為我的無知表示歉意。沒想到幾十年前行蹤不明的黑門孫家的『劍聖』竟然在這種地方做文官。」
在陵王叫出他之後一拍。如同白布上漸漸染開的色彩般,邵可無聲的慢慢從樹的陰影中現身出來。聽到最後幾句話,陵王悶悶不樂地看向他。
「哈?什麼『劍聖』。我只是一般的庶民而已。我跟黑門孫家完全沒~~有一點關係。」
「只是一般的庶民的話又怎麼能察覺到我的存在呢?本來我是打算就這樣悄悄回去的。」
陵王注視著從樹叢中現身的邵可。他已經聽說他就是當代的「黑狼」。但自己親眼看見還是嚇了一跳。畢竟與府庫那個每天懶散混日子的他相差太多。
(……皇毅和晏樹要是平時也能那樣懶散的話,旺季會很高興的吧。)
那一代人,都或多或少出於一些原因隱藏一些事情,並不只是一兩件……大概是因為他們生於兩個時代的夾縫間吧。那個時代一旦潮流變向,原本會好轉的情勢也會在眼前無情地急轉直下。陵王那時候已經成年了。但,邵可和晏樹他們都還是孩子。情況是完全不同的。
「在這見過的事情,咱們還是都忘了吧。我向你保證,紅家當家……為什麼會來呢?」
「……跟您一樣,孫尚書。我擔心旺季大人的安危,所以過來找他。」
邵可表情複雜的看著旺季離開的方向。好像要穿過旺季去尋找記憶中的誰一樣。細想來的話,陵王覺得邵可大概從沒跟旺季說過話。畢竟,旺季總在什麼人的保護下,而且作為府庫的主管應該也沒有機會接近旺季才對。就算他有話要跟他說,能遠遠看見他就已經不錯了。當然,作為紅家當主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現在來看,他們還不是很像。旺季的姐姐是個美女。雖然,直到他二十歲之前,還是和她有些相似的地方的。——喂,紅邵可。為什麼會對那個少爺宣誓效忠呢?」
邵可轉向了陵王。
「您對我代表紅一族向劉輝陛下宣誓效忠感到不滿嗎?」
「倒也不是,只是單純的覺得不可思議。你應該也察覺到了。那個少爺甚至還不能算是王。——那讓我反問你一下吧。為什麼不是旺季呢?」
在這裡所發生的一切都必然會被忘掉。所以邵可決定回答他。
「……是啊,那我就直說好了。我並不是認為劉輝殿下是位合格的王才宣誓效忠的。這大概是紅一族的天性。我臣服於他是因為我想這麼做。我們很難臣服於什麼人。所以,當這為數極少的機會到來,我們是不會計算得失的。對紅一族來說,愛和忠誠是一回事。在他是不是有成為王的資質等等問題之前,我所想的是我要保護他,所以我認為『有』服侍劉輝殿下的價值。」
陵王看著邵可,如同鱗片脫落顯露真身一樣。原來是這樣。他感覺自己已經明白了之前對於自己來說簡直是迷一樣的紅一族令人費解的行動。陵王感覺有意思似的笑了出來。
「……恩?這實在是不錯。我並不討厭哦。特別是不計得失。但是,守護啊,是誰呢?你說他是不是有做王的資質這對你來說無所謂。那就是說你準備守護劉輝陛下的王座直到最後,就算他是個白痴國王?還是說僅僅是劉輝殿下?」
陵王的問題尖銳、毫不留情的揭出了本質。非常漂亮。他本可以適當的繞過這個問題,但是想了一下,他決定正面回答。這樣,邵可就能夠看到旺季和陵王的計劃已經實施到什麼程度了,陵王也是一樣。兩個人都付諸於語言中。
「……劉輝殿下。無論如何,目前是這樣。」
「目前?」
「旺季大人的話,一直做的更像王也說不定。這一點我知道。他很有威望有經驗,也有高遠的志向。他也經常為了國家考慮。反過來看劉輝殿下,他大概幫不上什麼忙卻感覺很急躁。如果是現在這種情況,(如果旺季是王的話)大概損害會被控制在最小的程度吧,這我也知道。我會一直站在劉輝殿下這邊直到最後,但我所要守護的並不是他的王座,而是他本人。但是——」
邵可歪過頭,迷惑的看著陵王。好像這是他第一次在努力嘗試搞清楚自己心中的迷惘。結果卻沒能弄明白。然而,這大概是頭一次邵可將自己意識深處所想的化作語言表達出來。
「……但是,如果劉輝殿下找到自己所欠缺的東西的時候,他會成為比旺季大人更好的王,我是這樣覺得的……那一天是不是會到來,或者是不是能及時到來,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孫陵王的眼光突然變得尖銳起來,好像瞬間充滿了殺意。
「……哦?相比於旺季,那個少爺更適合?你從哪看出來的啊。說!」
「不,非要說從『哪』看出來的話,現在還看不出來,所以我也不好說。還只是這樣懷疑而已。」
「你這個混球。幹嘛說的好像白痴一樣。有意思。我喜歡你,加入我們吧!」
「哈?!真是完全沒有邏輯的人!我不是說過這是不可能的了嘛!」
太亂來了。但是,如此坦率,即便現在是敵對的,他也仍然對他產生出了好感。不管是在貴族派、國試派、文官或武官中,孫陵王的深受尊敬和喜愛。
「哼,你啊,如果晏樹在這的話,根本就會二話不說殺了你的。」
「對您的話是有些困難,但是如果是凌晏樹的話,還是我比較強一點,所以沒問題啦。」
「——啊,那我就安心了。好好守護那個少爺吧。就像你飛奔過來保護旺季一樣,我也不想殺了那個年輕的王。正如你擔心的那樣,如果旺季死了,事態就不可挽回了。會爆發戰爭的。全國所有仰慕旺季的人,都已經在開始各地擔任要職。我可沒開玩笑。但是引發戰爭並不是我們的本意。我們只想逼他讓位。到那個時候為止,請保護好這個少爺。」
他如此宣稱。
邵可細細的眼睛飄過一絲不安,然後睜大了雙眼。
「……您說出來了呢。」
「啊啊,是啊,這話是我說的。不是旺季說的,別忘了。」
陵王動作流暢優雅的將煙管轉了個方向,將煙灰倒出來。
「……我一直希望看見旺季的國家。每當我閉上眼睛,那個國家新鮮清晰的景象就會浮現在眼前。但是你有想過要看看劉輝殿下的國家嗎?能想像出來嗎?」
「————」
邵可無言以對。在這最重要的時候。這本來也是一種回答。陵王微笑著。
「我們等著。是吧?將大部分時間浪費在自己的事情上,然後背叛了所有的期望的人,是那個少爺。蝗災才只是冰山一角。從現在開始,還會有更多的問題出現的。那個少爺有沒有決心來承擔哪怕是其中一件事情,然後建設一個比旺季大人還好的國家呢?我話先說在前面,如果這回他又像上次跑去藍州那樣因為承受不住痛苦而逃跑,——一切就都結束了。」
在邵可回答之前,陵王的表情緩和了下來。
「……我從心底感謝你為了保護旺季而來。有像你這樣的人在那邊,實在是幫了大忙了。」
雖然很溫和,但卻唐突的打斷了。也就是說,對話到此結束。
兩個人都明白。
雖然已經繼續一點一點發展下去,那個瞬間——那個虛偽的和平時代就要結束了。
……不久之後,幕布將拉起,既是開始,也是結束。